一分钟想出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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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发电:也叫“一分钟想出名称”。
A/o/3:yifenzhongxiangchu(“一分钟想出”的拼音)

一封情书

源稚生X源稚女

普通人AU

青春期双向暗恋,万字小甜饼

 @野 

希望大家在炎热的夏天能感到快乐!

“因为这个月看了太多干巴巴的专业著作而变得非常奇怪的文笔”预警!

“我做梦都想写一发完但我其实根本不会写短篇所以我交给感觉”预警!

总之不适就退出,谢谢

Ready?Go——


0

樱花瓣上细微的脉络被阳光压扁了,投射在细细的墨痕上。源稚女把手里的纸张合拢,放在课桌上斜长方形的光线里,发愁地叹了口气。

这只是封素色的信件,在一堆五花八门的礼物和情书之中并不显眼。

但这是一封情书。

源稚女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写一封情书,在制造这份精致的扁平心意时,他似乎纯把信纸当作某种工艺品的载体,以致进入了某种沉浸在艺术中般的状态。墨水从笔尖一丝一丝流淌到纸上,渗入细小的纤维,创造出字符和线条。凋落的花瓣在书页间变得薄脆,带着一种蝴蝶翅膀般的触感。他把纸的边角剪开,用针尖扎出等距的小孔,拿攒下来的最细的线头穿过去,用一种大约是自创的方式编织图案。

其实在编制的时候我想着捕梦网,他在线的末端写上一行小字,你知道捕梦网吗?

“你知道……”一些奇怪的调子裹挟着思绪从他嘴里钻出来,细微如绒羽划过微风。

源稚女把那封情书划下桌面,让它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混进那些一堆五花八门的礼物和情书之中。他在桌底踮着脚尖,让膝盖承接着那些轻飘又珍重的告白,然后弓起背,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

源稚女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写一封情书,他的脸颊在桌面上挤压出一种肉嘟嘟的效果,窗外的鸟在筑巢,树在开花,溪水因为昨夜的雨而变得宽广。这仿佛一场盛大的隐喻,消瘦的变得丰满,枯萎的变得丰盈,一向协调而乏味的绿色里钻出令人无法预料的颜色和香气。

但他还不明白。他在渐渐消退的斜长方形阳光里忧郁地浅浅睡去,怀抱着一大堆平面或立体的青春期情感凝聚物,里面藏着一个懵懂的秘密。



1

一滴过于迟缓的雨水在一些过于年轻的笑声中坠落。拍着篮球的男生们在已干燥的道路上经过,却惊动了未曾预料的湿润。他们笑着叫起来,互相推搡,一边狼狈地躲避一边嘲笑彼此,伸手去招惹那些缀满水珠的青翠树叶,又急急忙忙地跑开——目标是瓶身上带着水滴的可乐,不知为什么,这时候的水滴就变得受欢迎了。

路边有女孩子三三两两地经过,与男孩子们形成泾渭分明的两道。很轻易就能看得明白,这样多的孩子中,有哪些已经对这道界限产生了细碎的想法,有哪些心中还只有可乐。

源稚生在某块被细腻泥土包裹得失了棱角的石块前顿住脚步,往旁边错开,给那几双鞋尖并在一起不停磕碰摩擦的浅色鞋子让出路来。

“你们不过去?”三次偏头示意却徒劳无功后,他在被堵住的狭窄道路上发出迷惑的声音。

“啊。”最靠前那个女孩忽然涨红了脸:“我……”

“怎么?”源稚生有点想皱眉了:“你不舒服吗?”

他走在最前面,照以往那样,总在大家到达可乐所在地之前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留下一个神秘的背影。这有些奇怪,可乐是这些半大孩子界定个人形象的重要指标,但他是源稚生,所以只要他坚持这样做,并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篮球赛的前一天养父喝醉了,因为一些琐事而大发雷霆,差点把他的胳膊撅折。他穿长袖打球,脚上是并不适宜于运动的鞋。因为进球的时刻过于集中和耀眼,这些都成了与众不同的闪光点。

他用缝纫剪刀剪头发,弟弟和他互为专属理发师。他们在学期的开头仍旧使用上一学期遗留下的铅笔末端,大家都用着新买的钢笔,他和源稚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得不共享一只。他草稿纸上总用铅笔,正反面,叠来叠去,因为总能考漂亮的分数,老师也就顺带夸一夸:节约用纸是个优良品质。大人们只要心情好,能从几乎一切的局促和勉强中抠出赞美来。家长在初春的校园遇见老师,问,为什么我家小孩闹着要买铅笔?这学年开头就说要用钢笔了不是吗?

现在是夏天的序幕。计分牌哗哗地翻过去,半个校园的学生挤到场边,这个被无人管教的小混混塞满导致暗中补贴生活费也招不满学生的班级忽然大放异彩,上午半场结束时,场边全是疑问和谈论,下半场结束后,整个学校里喳喳喳地传唱着某个名字。


男生们到达了被堵住的路口,源稚生跟着他们绕过那几个女孩子,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就好像某个全新且截然不同的阶段就要来临。

“……果然还是给他弟弟好一点吧,”站在后面的女孩安慰自己的朋友:“他会把情书都交给他的。”

拍着球的几个男生互相看了一眼,朝源稚生递了一个并不友好的眼神。不友好在他的人生中好不稀罕,但这个眼神的发送方式却很新奇。他们穿过欢快吟唱着的溪水,源稚生盯着水边相互追逐的蜻蜓看了一会儿,心里那种奇异的感觉越来越紧迫。世界在他的身边编织着一张网,用欢呼尖叫、脸红心跳、敌视和暧昧、情书和拳脚,还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梦境。

他尚不知晓这是怎样的序章,在他还不太懂得这些细小异变之间的联系时,少年时光已经在云边镶起金色,一切都带着隐喻的色彩,无数嫩芽在草丛中簌簌地探头,声势浩大而无声无息。



2

源稚女到达溪边时,源稚生正站在对岸。

他纯靠过强的自尊保持了目不斜视,以相当正常的步速经过所有的可乐和所有的水滴,在身后的窃窃私语和带刺目光里拐弯,走向无人注目的溪水。

源稚女想要呼喊他,但很快明白这并非一个好的时机。他于是静静地看着,像被拎住了手脚和喉咙那样,怀里抱着满溢而出的缤纷告白。雾气从溪水的边缘袅袅升腾,还是初嫩而朦胧的。

源稚生往前走。他听得见自己身后的无数声“他干什么?”,其实他也不太明白自己要干什么,唯一明晰的只是不能做什么,而生活给他留下的道路是那样狭窄,剔除一切不可为之后还能剩下选择就已经很幸运了。除了溪边他似乎无处可去,去做什么?

这大约是第一次,他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某种具像化的感知,并产生了陌生的厌倦和烦躁。今天似乎很不寻常。可是仔细看看,背后的眼神在追赶着,准备着嘲笑,源稚女在对岸看着他,一切都很寻常。

不寻常的来自内里,就像他的骨骼在深夜里轻微作响那样。细微的疼痛,明显的增长,竹节拔高,蜻蜓交尾,夏日里草木蓬勃,一些无法名状的因素在比骨骼更深的地方滋长,荷尔蒙或者累计的时光——就要发生变化了,生命力在夏日变得旺盛无比,终将使他试图越过山丘和围栏,在一切的逼仄狭窄里找到某种出路。

“哥哥!”源稚女忽然喊了一声。这声音因为熟悉而产生了力量,一下子冲散了背后的目光和低语。就像是某种过于纯粹的情感,能够压过其他一切纷扰的思绪,狭窄和迷惑忽然消散了。

“喂!”拍篮球的声音顿了一下:“你——”

源稚生在溪水边站定,确信滑腻的泥土已经填满自己的鞋底纹路,然后便下蹲,俯下身去,让被生活画出的狭窄道路从自己的头顶飞溅而出,摔得粉碎。

他低下头去,让溪水没过嘴唇,就好像他本来就是要来喝这玩意的一样。细弱的草茎触及他的肩膀,运动后尚未消散的热气在溪边蒸腾,他听到了某一侧有女孩们在小声交谈,并确信自己之后会经常地、更快地奔向溪流。



源稚女为自己写信找到了理由。

就人的面孔和灵魂而言,鹿取是个匮乏的地方。这里有着一切自然里该有的美丽,还有一些凄美的神话,但也仅此而已。在人群中他,他们这两个小孩,尤其是他,就像是孤魂野鬼,半夜里不合时宜的歌声,应当被排斥在外。

他的指尖轻颤着,渴望诉说渴望得发疯,但却并没有什么可书写的。即便是在书里、在溪水中、在地平线上、在神社里,或是在梦中,找到了什么值得书写的东西,也并没有可倾诉的对象。

除了源稚生。

“哥哥。”他向前走,接触着溪水的边缘,又喊了一声,这次的声音很轻,只有彼此能够听见。

源稚生的倒影在水面之下下沉。他抬起头的时候,一些细小的水滴坠落的时候,溪流把他们连在了一起,这道永不停歇地切割着整个小镇的溪流……他的衬衫领口往后翻着,一些蓬勃的比热气更热的东西蒸腾而出……他仰头时喉部那点陌生的弧度是什么?他的手指每一天都在更加地脱离童稚的模子,他——

“稚女。”他说。

源稚生把手指按在溪畔湿软的泥土上,在那些无关紧要的目光里起身,踏在一块半是青苔的石头上起跳,越过了那道溪流。


在他们有限的经验或曰记忆中,从未有人这样跨越那条溪流。


源稚生扑在那堆柔软的纸张和毛绒里,顺手捞起一封快要坠落的,那是所有情书里最苍白的一封,纸张廉价,边缘有点毛躁,只有贴嵌在封面的樱花瓣是有颜色的。

他下意识地去看弟弟,源稚女却别过头去,似乎在专注地追随远方的落日。

“哥哥,”源稚女说:“你的……这些是你的……你的——”



3

源稚生收到了一封情书。

这并不稀罕,甚至说非常寻常,尤其是篮球赛之后。源稚生收到一封情书时还很小,是甚至连可乐都不向往的时候。是多久之前呢?仔细想想,隔壁婆婆行动变得不方便那一年,他们去帮忙的时候。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老师会说“既然已经帮了那么多年,就不算是做好事了”,而懒得表扬他。

他刚从隔壁婆婆那里出来,忽然听到陌生的呼唤。

“源君!源君!”

“叫我?”他侧头去问源稚女。

对方也一脸迷茫:“啊?”

“学弟!”

叫他的是一个学姐,剑道社当时的社长,跟他关系不错。她把源稚生叫住,上前的却是另一个女孩子。源稚生看着她,女孩子发出一种类似于铁锅烧红的细弱声音,这联想有点失礼,可能有许多声音能作喻体,但她的脸颊颜色加强了这种联想。

“你……”

他并没完成这个问句,因为那女孩把一张纸往他手上一扑,然后转身跑了。

社长喊了几声,未能唤回跑得飞快的学妹,于是叹了口气,然后露出一种源稚生从未见过的笑容。“见笑啦,见笑啦,”她笑得似乎有什么阴谋,但又是很和善的那种:“很害羞的孩子……不过还挺可爱的吧?”

源稚生点点头,看着她,虽然点了头,但眼神显然是茫的。

“总之……多少回应一下?”学姐挠挠鼻尖:“看在学姐的面子上吧?”

源稚生收到了那封信,按照常理,是要回信的。他研究了一下,并没找到“可以做朋友吗”以外的诉求,于是打算回复“好”。他忽然觉得不太对,并且在与源稚女一起研究一番后,将此物定义为一封情书。

一封情书!这似乎是很重大的事项,是某种分割线一类的东西。他仍旧回复了,措辞咨询了一些年长点的朋友。那女孩几乎哭了,却又止住,对学姐说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小男孩是根未开化的木头,并明智地寻找已开化的男生去了。

不明智的女孩追随着这先行者的足迹,而那份最初的回复成为了回复范本,夹在情书们的内页里,由源稚女或别的朋友送回女孩子的手上。既然回复了一个,就不该漏掉任何一个,因为大家都没什么特别的……若是特别的话,应该亲自去找她,不是吗?


问题就在这里。

现在的这一封,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了。

首先,这封信并未署名。这就有些奇怪,在源稚生的知识范围里,情书应当是一种署名书信体。不署名便无法回应,无法回应的是漂流瓶才对——尽管不想承认,但他得说,他一直想要发现一个漂流瓶。许多小孩都渴望收到情书,但情书有什么特别的?漂流瓶,从海的另一边漂来,那是多么罕见和……厉害的东西啊!

但是这么厉害的东西该怎么回复呢?!

其次,这封信并不按照情书该有的文体来写。写信人不以“源君”开头也不郑重地写他的全名,而是以一种闲谈般的语气开始,仿佛那是一张小纸条。信里没有“能不能……”或者“可否……”这样的句式,倒好像根本没想过要请求与源稚生交往似的。

不如说,这信里一句客套话都没有,反而塞满了各种细碎的闲谈。一些非常隐秘的思绪,杂乱如丝线或者碎片,带着忧愁,或是令人害羞的疑问,难怪这人选择写信,这些话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一些新奇有趣的东西,几幅小小的画。源稚生并不画画,源稚女喜欢画,但又总不给他看。他盯着那些线条织就的花鸟鱼虫、想象中的灯火、梦里的鹿看了看,油然生出一种交谈的欲望。

但是这要怎么回复?信里没有那些客套话,源稚生觉得拿模版客套话回复会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然后就是……这封信的纸张破了个洞,写信人用丝线编织的网把它补了起来。封面上有颜色温柔的樱花瓣,散发出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

这实在是很聪明的,源稚生暂且想不到什么能够胜过这些的处理方式,更不要提他每天都挺忙,无法想象如何能抽出时间制作这样的艺术……这是艺术,一定是! ……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最后。

……这该不会是给错人了吧?

源稚生忽然觉得非常不满,这封信如此尽善尽美,无论如何,收到这样的信是令人高兴的……问题是写信人什么都写了,却不写明收信人,令人感到地位十分不稳固。还有谁能收到这样一封信呢?会有人来把这封信拿走,说这其实属于别人吗?

他想要确认一下,但找不到任何方式可以努力。源稚生把那封信收在地下室(秘密基地!)的角落,在昏暗的晚风里叹了口气。

他学会叹气了。

这个漫长而充满樱花气息的黄昏,某种从未有过的东西在他日渐拔高的脊椎里潜滋暗长——仅仅因为一封奇怪的情书。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有点心神不宁,天知道怎么回事。



4

源稚女又弄脏了衣服。

那天天气很好,气氛明朗轻快,他在操场上走着,被这种气球似的气氛托得有些轻飘,不由自主地跟着瞎跑的同学们跑了几步,然后被他们不知无意还是有意地撞了几下。他在操场上滚了几圈,夏日茂盛的草叶在小孩们的脚下苟活着,覆盖了尖锐的石块,挽救了他的面颊和眼睛。

但衣服仍然脏了。他没有看清那些同学嬉笑着跑远的背影,力气都用来忍眼泪了。那样多的“你哥哥那么……你怎么这么……”追逐着他,唯一可控的只有泪水,不能再丢脸了。

“跑不快就不要去了”,大人们这样说:“反正你谁都跟不上,他们也不会想跟你玩的。”

他在操场边坐了一会儿,缓过劲来就起身,一个人走回了教室。


源稚生最近有点困惑。

他的脸颊还带着点稚气,在阳光下能看见细小的金色绒毛,门牙还有非常清晰的锯齿形边缘——简而言之,尚且没有进入打篮球时球场边被女生围得水泄不通的时期,还习惯于在一切体育赛事的间隙里去看弟弟的表情。

源稚女是他忠实的观众和支持者,就像他总是坐在歌舞比赛观众席第一排一样。

“走吧,去打球。”

“……我……我就不去了吧。”源稚女避开了他的视线:“我想在教室里……”

“你不舒服?”源稚生一惊。

“没有,没有不舒服。我就想在教室里。”

源稚生得到这个令人震惊困惑的答案,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窝麻雀,迷茫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试图思索源稚女在想些什么,并且果然毫无头绪地失败了。从童年开始就领会到的“就算是我和稚女的想法也不可能完全相通”这一事实,再次切肤而至,堵塞一样的感觉,想伸手疏通一下都无处着力。


直到他收到第二封情书。


不,并不是第二封……说的是第二封,那个人写的,情书。



一看就知道是同一个人,字规整得犹如印刷,末尾贴着……几片羽毛……源稚生正想说只是这样的话大概是能找到胜过的方法的,就看到封面还贴着几张花纹细如发丝的剪纸。

他有点担忧,这次对方或许是来炫耀手工技能的?

把手边那本讲述海洋生物的书放下,打开信,深呼吸几下,看下去:

现在是早晨,我在路上恰好遇见了三只纯白色的鸟和一只带着金色的蝴蝶,所以我要告诉你关于我的三个秘密,还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不用回答,请不要讨厌我。

我在傍晚时会坐在一棵树上看夕阳。这时候我的朋友们(很少)都在参加活动,几乎不需要我到场。那是一棵很矮的树,几乎不会有人去看,我也能爬上去,像是只属于我的地方。那里能看见很温柔的夕阳。我只告诉你,虽然有点难为情。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因为它很矮,并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东西,我并不能爬到很高的地方去……

望向山的那头时,我觉得那边有海。按理说我们在一个岛上,可我没有见过海。你知道海是怎样的吗?我做过在海底沉睡的梦,海龟、水母、银色的鱼群和淡蓝色的气泡在头顶飘过去。但山的那边让我有点害怕,这样说出来希望你不要觉得……


(后面用笔涂了一片小小的海洋。)

源稚生翻过那一面,把这张薄薄的纸摊平在海洋生物图鉴上,那些被蓝色包围着的印刷鱼群便从纸张后面透过来,无声地遨游。

他继续看下去:


你不用害怕,永远也不害怕,一直用那种眼神看着山的那边。我总是想我可能无法或者不该去往远方,我害怕、担心、犹豫、缺乏毅力和精力……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请代替我去遥远海边。

你真是太好了,我知道你比其他人能看见的要好很多,我每天都祈祷你能永远幸福。我很喜欢看你打篮球,之前说的话你一定就知道我是谁了,但现在不怕了,你肯定不知道我是哪一个……


源稚生快速地扫过那一排排骤然热烈起来的赞美。这一段看上去才有情书的样子,但其实比他收到过的情书都要直白、热烈和不拘谨,写信的人似乎不怎么害羞,却看得源稚生感觉有点害臊。这种话确实不好说出来,他甚至怀疑了一秒钟,这是不是哪个认识的人写来鼓励他的?最近压力确实有点大,比赛、考试和忽然紧张的人际关系……他本该仔细思考一下,但下一秒他就看到了:


……不像我,我很怕拖累别人。这种话不该说出来,但写在纸上就还好。不要担心,只是这样说出来,我就觉得全好了。


源稚生翻出比赛奖品,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将写信人接下来的一段摘抄下来。那些关于能力不足、受到排挤、行动不能跟上想法的细致阐述,以及在各种角落里哭泣和自我怀疑的逻辑。

他本能地觉得这很有用,似乎能窥探到一些从未看清的东西。


那么,那个问题呢?

他意犹未尽地看到最后,忽然惊觉,于是翻了翻末尾那几片羽毛。

问题果然藏在羽毛下面:


你觉得什么才算是喜欢(指恋爱类的喜欢)呢?


源稚生感到了一种近似眩晕的震惊。

你给别人写了两封情书,却连什么是喜欢都不知道的吗?!问我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

他将这张纸翻来覆去地看,看出了剪纸的纹样是一些鱼,一只很大的龟,一个蛮帅的狼头,还有一只白色的鹿(也可能是因为只有白纸了)。信的末尾终于不是光秃秃一片,而是细细地落了一个“鹿”字。

这字体和写信的字体不是很像。

这个镇子就叫鹿取,与古老的传说有关:猎人抓到的白鹿变成女子并和他一起修建了神社,白鹿为了“整个镇子十世的平安喜乐”而跨入火海。他一直以隔层纱般的视角看待那个奇怪的故事,此刻却忽然品出一点别的味儿来。

品出来也没什么用。他仍旧不知道写信人是谁。



5

“稚女。”

源稚生听见自己的声音消融在夕阳里。真令人吃惊,光线竟然有这样多的变化和层次。

在收到十封信后,他得到了足够的线索,于是找到了那棵树,并且在低矮的树杈上看见了……源稚女。远山次第吞没太阳,他的背影看上去像一片有情感的羽毛,漂浮在阳光构筑的海洋里。

源稚生觉得自己完全理解了信里所说的。夕阳就像是摸不着的海洋,沙滩、海龟和鱼群,珊瑚美丽而坚硬。源稚女填满了这片海洋与地面的缝隙。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此景完全合乎常理,甚至有那么一刻他觉得,不,不如说是发自内心地期望,甚至说,他觉得这样才合理——写信的人应该是源稚女。

源稚女听到这声呼唤,肉眼可见地吃了一惊,好像是半浸在梦里忽然被唤醒一样,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源稚生上前一步并托了他一把,将他托举回那片海洋似的光线里,然后自己也坐了上去。

“你有没有看见……”源稚生忽然问。

“什么?”源稚女回头看他,眼神是一下望到底的无辜。

染着阳光的云彩在两人的瞳孔间折返穿行。

“……好漂亮。”源稚生说。

他们很久都没再说话。



“我教你打球吧。”

源稚女眨了眨眼,歪着头,好像在用耳朵承接空气里的声音:“啊?”

“我说,”源稚生把饭碗放在桌面上,闻到梅子饭的香气,语调也更轻柔了一些:“我们来打篮球吧。”


轮椅上的奶奶半眯着眼,一边享受光线和清新空气,一边听着砰砰砰拍球的声音。源稚生带着球,手上拍个不停,脚下变幻莫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流畅无比。

“很简单的。”他停下来,充满信心地说。

源稚女的眼神大概就是每一次看他进球时的眼神……加上一点颤抖窒息的绝望。

“好诶!”奶奶含混不清地欢呼和鼓掌,掌声也像是没牙一样,绵绵的,很温柔。


“转身,转身……”

源稚生张开手臂,把他包在身前,带着他动作,看上去像一对嵌套的玩偶那样。

源稚女再一次打飞了球,他跟不上球的运动速度,犹如他的身高跟不上树木。球弹起时像是要撞在头上那样,源稚生像后背长眼一样斜扑过来,截住了横冲直撞的篮球。

他闭着眼,叫一声“啊!”,连惊呼也是慢半拍的。

“好——”奶奶忠实地欢呼着。

“好的就这样——”

“啊——进了!”

“好哦——”



太阳在远山边缘消了踪迹,留下一些光线,像信纸边缘的毛刺。田埂上的影子在此时会拉的很长,手也长脚也长,长长的手牵在一起。

“哥哥。”

源稚生走在前面,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动了一下:“嗯?”

“你真的觉得我……”

“会的。”他截断这句话:“那么复杂的舞蹈你都能记下来。你的进步很快。”

“可是我……”他回想起操场上嬉笑着远去的背影们:“我跟不上别人的动作。”

那样的话迟早还是会给源稚生丢脸的,这些话即使在信里也难以倾诉,他只一味地诉说着对方的敏捷和勇敢,将别的一切都抛在地上丢弃。

怎么说呢,就好像走在一条狭窄的道路上,眼看着距离越拉越远,想要看着他毫无顾虑地奔向远方,但又如此害怕被丢下,担心他没有人陪伴会孤单,并且无法独自承受夜晚的寒冷。想要永远牵着手一起走,却注定要拖累对方的步伐。只有那样一些时刻他有用处,那些源稚生因为固执或年少气盛或单纯运气而站在一些强有力的东西的对立面时,他确信自己永远站在哥哥那一边。

但这样的时刻越少越好……源稚生翘了好几天的训练,教他篮球反而比他学起来更累,他看着哥哥一沾枕头就睡熟了,于是轻手轻脚地去拿毛巾擦对方汗湿的头发。他在这些时刻还有些用处。总而言之,是他走得太慢了。他可以唱歌跳舞、念诵诗歌、写不署名的情书,还有紧紧抱着对方。这些是有用处的。但他走得太慢了,他追不上任何人。

源稚生正在快速地长高,脊椎像春雨后的竹节那样。这显得他像是没有成长似的,甚至一点点低矮下去,终于完全被对方的影子包裹。为什么呢?这不公平,难道真如其他人所说,他们并不是兄弟吗?到了差距足够明显的那天,或许大家都会认可这一说法。到了他丢脸得太过分的那天,源稚生会放弃他。到了他无论如何也跟不上的那天,大约陪伴相比起前路也无关紧要了。终有一天所有的链接都会断裂,所有的温暖都会消散,要怎么办呢?他走得太慢了。



“喂。”

源稚生喊他。这一声使草丛里的虫鸣都停滞了好久。

“啊,”源稚女低头去擦滚烫的泪水:“我……”

源稚生用虎口卡住他的脸颊,在别人家门口透露出的灯光里直视他的眼睛。

你能跟上。

“哥哥,”他想要摇头,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并不因为脸颊边上的手,意思是,不是因为卡住了,那其实是一种支撑所以他没有摇头也许是这样吧但他想不清楚了,他读着对方的唇语,从小到大玩着的小游戏,真切、绵长、拥有蓬勃的生命力。

他忽然不害怕了。

你能跟上,源稚生说,按我说的做。



源稚女把手伸进外套,拿出一封情书,在那棵树的枝桠间发现的——啊,或者说是信,无所谓了,他在夜里闭着眼,精神却完全清醒,数着源稚生的呼吸和心跳直到天亮。

情书的回信自然也是情书,就好比爱的回应理应是爱——他把这句浅薄但真挚的感悟写在作文里,赢得了老师罕见的夸奖。



6

源稚女抽出那张纸。

它夹在粗糙的树干和薄薄的积雪之间,积雪上盛着冬日里难得一见的瑰丽阳光。他的身高增长速度并没追上树干的生长速度,幸好力气也增长了,于是比赛仍旧持平。

淡淡的白色雾气从嘴里飘到半空,他照旧把信收进衣服里,以最快的速度制造一个“不知谁拿走了”的假象。


他一度担心源稚生看出了写信的就是他,但并没有。

如果源稚女还有什么可以自信的,那应该就是歌舞和演技,并且,在某些方面,源稚生差不多是个笨蛋。他又想起了第一个给他情书的女孩说的话,是根木头——不过,因为这些特质在他身上,仅仅因为在他身上,只是在他身上,这恰好是,嗯,最好的部分之一。

源稚生一度认为写信的可能是山神之类的人物,例如几百年前走进火里的鹿妖之类,读取了他们的生活和灵魂,并前来给出帮助。真是伟大而尽善尽美的帮助,他写道,按照信里那些幽微细致的思路,“我怎么闹不明白我弟弟在想什么”的问题似乎被部分解决了。

当然,并不是说我草率地认定你就是非人类生物。一段时间后,走出神秘学崇拜期的源稚生开始和这个神秘写信人进行(更像人与人之间的)交谈。

他写:我只是说,我觉得你有些像我弟弟。你要是认识他的话就会知道,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后面跟着一堆令人脸红的溢美之词。

源稚女快速地扫过那一排排骤然热烈起来的赞美——这种时候他和收到第二封“那个”情书时候的源稚生反应完全一致。

这一段看上去很有情书的样子,却毫无情书的自觉——他们还真是微妙地完全一致。



源稚生在操场的边缘,一年前的他会思考夕阳把影子拉长是否暗含着某种伟大的意义,但现在,当厚重的云被逐渐下沉的太阳压到头顶时,他用尽全力不去想任何东西。竹刀破空时发出一些略微刺耳的声音,它从长度的中间、宽度的中间、厚度的中间开裂,但他仍旧能(其实大约是只能用这个)使它发出那样的声音,那种值得用一切坚硬干脆的形容词去描摹的声音,仿佛无论面前是什么都能斩开。

他没有去看身边,没有去听风里的声音,也没有感受到汗水滑过皮肤的感觉。世界好像封闭了,因为,天知道,刀锋在空中挥了一千次一万次,但它斩不断命运和心里郁积的死结。

我为什么会是那种人的孩子呢?

他停下来时,视觉听觉触觉一瞬间都回来了,于是刺痛的感觉从皮肤之外一直传到比骨髓更深的地方。有人远远地经过,议论、故意避开或是指指点点,都像是走在一层海面之外那样遥远。

他知道源稚女在不远处的那棵树后,似乎树是有生命的,能够作为缓冲,帮助他们隐藏一些秘密。这甚至不需要去看,在余光瞟到他的衣角前源稚生就知道了,只凭感觉甚至能想象出一些很细节的画面。源稚女的手指在树干上不安地滑动,指关节发白,嘴唇抿着,间或无意识地揉弄自己的衣角。

往常这是令人平静甚至充满动力的事实,但此刻这让他觉得痛苦。

他像是和他浸在同一片海里,缓慢的、漆黑的窒息之中,相同的血液在心脏里撞击、跳跃,要把心杀死又像是某种养料。天知道这能开出什么花来。

源稚生时常想一些对立的东西,明与暗、善与恶、正义与非正义、前行和后退、真相与谎言的分界线。每天山与阳光的交界是那样充满希望,让人觉得外面还有一整个世界等着改变。想起来真不公平,他们在这个充满阴霾的地方等了那么多年,每天遥望着太阳升起又落下,却没能想到自己的人生开始于一些阴暗血腥的故事。

如果血管里流着那样的血,还能在阳光里走多远?


源稚生收起竹刀,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汗水回去。源稚女会在校门口那条路的起点跟上他,他们在回家路上的前半部分并不说话,影子牵着手。

他在操场边看见了几个挺眼熟的女孩子,她们都很可爱,都立刻转身装作没看见他的样子。

其中有一个女孩,三个月前他颇为认真地关注过人家的一举一动,然后因为发现她对自己不喜欢的同学进行造谣而终止了此项行为。源稚生的青春期来得和他的性格一样特别,说不上是因为随大流或是荷尔蒙作祟,他短暂地喜欢或者说关注过许多出色的女生,然后无一例外地终止于过度关注带来的过度了解。

他对一些道德标准的执着和不含糊导致朋友们说他木、根本不懂什么叫恋爱、脑子有点问题——不过现在他也没有朋友了,因为那些身世相关的秘密,他们像是太阳消逝后的光线那样,很快就散去了。


情书还是一封一封地来,意思是说,那一封情书。

源稚生没能参加那一次的篮球赛,但源稚女报名了。源稚生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对着他无声地说话。转身,起跳,向前,后退,向前,左转,蹲下,向前,球在左手边,向前,起跳,向前,向前,向前。

直到源稚女来到他面前,小声地说:“哥哥,赢了。”



信里第一次流露出那样多的不确定,反反复复地诉说着,并非居高临下的开导或者隔了层什么的关心,倒是真切到带着点要哭的意思。源稚生怀疑纸边缘那些暗色的部分是眼泪之类的痕迹。

在某种不太清晰的情感作用下,他似乎变得敏锐了不少。


源稚女进来的前一秒,他把信压在枕头下。那晚没什么噩梦。

第二天早上,那封信从枕头的边角露出一点。源稚生醒得早一点,眯起眼睛,让睫毛细微地抖动,像是快要醒的梦中那样。他看到源稚女醒来,盯着看信的一角,看了过于长的时间。因为看到哥哥快要醒了,他的嘴角作出紧张而试探的弧度,眼神却是充满水汽的。那种水汽看上去很漂亮。这半年来,源稚女好像变得更漂亮了一些,或许是他看对方的时间增加了。

“稚女。”他含混地喊了一句。

源稚女撑在床单上的手肘滑了一下,上半身摔在共用的枕头上,发出一声蓬松的响。

“哥哥!”他似乎被噎了一下,面色看上去有那么一瞬间堪称惊慌:“我——”


源稚生穿好衣服,转身把枕头拿起来拍了拍。

“你有没有看到下面……”他指了指枕头,问自己的弟弟。

“什么?”源稚女无辜地歪着头。


源稚生在树上再次找到了那封信。他照旧把它收在地下室的边角,像是在囤积沉默却美妙的秘密。



7

他一直在找写信的人是谁。

用过的办法很多,其一:

拿到全校女生的花名册,对照已经收到的情书进行筛查。

这个办法不太严谨,但看这些情书的用心程度,源稚生觉得可以暂时排除写信人会炮制另一封来混淆视听的可能性。

最大的问题在于名誉……要是被哪些男生看见他在干这种事,他在恋爱届的名声就不会再是“脑子有问题不开窍的偏执狂”而是“丧心病狂对着花名册排查追求者是想干掉不喜欢自己的女生还是有收集癖或者别的什么疾病吗”。


其二:

通过学生们公开发行的手写资料排查字迹。

更容易影响名誉。而且,不知为什么,那些字像是刻意伪装过的。

源稚生看完了能找到的所有关于字迹鉴定的资料,正准备实践一下看靠不靠谱,就发现桌上自己和弟弟的作业里,那字体就和信里的字体细节相似。

他们都能用左手写对方的字体,签名时更是无缝切换,所以……所以字迹鉴定可能是个伪科学吧。


其三:

通过“鹿”、羽毛、樱花之类的元素,手工能力、对动物的喜爱程度、有多大可能喜欢一个人坐在一棵低矮的树上看夕阳等蛛丝马迹,排查认识的女生。

这个办法具有相当的主观性,而且出过岔子。

隔壁班有个叫鹿岛千叶的女孩子,凭借手工才能和源稚女一并成为了老师布置装饰时的最爱。她喜欢一个人安静坐着看花鸟树虫,会写五种花体字,画画也很好看(在艺术上源稚生的形容词略微匮乏,不过正因为如此,他无法判断对方是否能在背地里画出信里那种风格的画)。

关键线索是,源稚生亲眼看到她和源稚女还有几个“无嫌疑”的手工爱好者从那棵树边经过,十几分钟之内,树上从光秃秃变成了有情书。

这还不够强有力的话,据小道消息,她喜欢海洋和可爱的动物,老师讲白鹿的故事时,她哭了。

源稚生不知该如何引起对方的注意,这期间他所采取的行为可以写一本青春期交友或恋爱的反面教材小册子。面对那些来自同龄男孩拙劣建议的更为拙劣的行为,鹿岛千叶并没有任何正面反应,于是他在又一个运动会时找到鹿岛千叶,问她是否想要去另外的地方看看夕阳,她拒绝了。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源稚生说了些“你的信我都收到了,我只是确认一下……”之类的话。

那段时间的信弥漫着那种令人脸红的爱意,似乎是想像以前一样无拘无束地谈论恋爱之类的命题,却总是掩不住。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婚礼,你穿西装肯定好看……那部电视剧里的情侣一起煎蛋吃,真是太浪漫啦。

那样多的人在周围起哄、尖叫和议论,说她是个能写许多信给风云人物却不被发现的狡诈女孩。文静且喜爱小动物的鹿岛千叶涨红了脸,好像喉咙被堵住了,然后便哭了出来。“我——我没——”她花了大约一分钟来重复这几个音节,然后便跺着脚下后跟的运动鞋,将慌张和冤屈用尽全力推向对面:“你——”她几乎指着源稚生的鼻子喊,并赐予了他“找些滑稽借口来给别人制造麻烦的娘炮”这样的全新判词。

传言持续发酵,全校都在谈论他们写给彼此的那些(其实根本不存在的)情书。那些子虚乌有的情书被添加了一切能添加的内容,像乌云一样堆积在他们——主要是事后公开道歉了的源稚生——的头顶,而源稚生的情书,哈,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出现过。

于是,他再一次进入了“不知道源稚女在想什么”的无力状态。从周一到周日,源稚女总在排练节目,有时排练得竟比源稚生到家的时间还晚。他特意去看过,社团其他人早就回家喝了两瓶可乐了,这时间甚至足够源稚女写出十封那样精美的情书,源稚生知道他能做到,他很聪明。



至于节目,那真是非常美妙的节目。

源稚女给自己安排的无休止的排练显然起了作用,他在舞台上可以是白鹿、少女、绝世艳鬼和危险的杀手。他可以创造角色、故事、观众的喜怒哀乐乃至看上去无比真切的一切情感——他的情感带着点舞台下的情绪,源稚生自我安慰道,至少这点他还是了解的,这还算是别人无法看出、他却轻易领会的秘密。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时他又变得笨拙了,感觉真糟糕。

源稚生发现,放弃思考写信人的面目之后,只要把源稚女的脸带入进去,一切简直自然得像是本该如此一样。或许本来没有答案,他漫无边际地想。

演出后照例是散发着青春躁动气息的随机采访,主持人几乎是奋不顾身地将话筒递到源稚生面前,问他“请问学长的理想型是怎样的!”

是啊,他忽然反应过来,大多数人已经要将自己喊作学长了。学长不能再用玩笑话糊弄这个问题或者拒绝采访,他也不再是那个吸引了半个操场注意却满心只有可乐的小男孩了。

事实上他隐约听到了自己心里的回答,那样轻柔,他听不清楚,花苞借着最后一缕阳光绽开一丝的声音。

“或者比喻一下也好啊!明星?书里的人物?同学?”主持人坚持不懈:“哪位小姐?哪位——”

“回答要和节目相关吧,”他不等主持人咆哮出“都可以啊学长!!!”便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觉得风间琉璃……”

这一刻的观众席寂静得像是远山。

在寂静里,必然坐在他身边的源稚女低声说:“不是小姐……那是个男的。”

主持人手臂酸痛,将话筒放低稍作休息,恰巧将这句话扩到了全场都能听清的程度。

观众席上于是充满了笑声。

“啊!那么,”主持人犹如嗅觉灵敏的猎狗,顿时判别出逼问源稚女能比逼问他哥得到更多的乐趣,于是将话筒戳到对方正要埋下去的、通红的脸上:“你认为既然他能让你的兄长喜欢,这是个怎样的人物呢?”

源稚女两眼一闭,像是准备迎接棺材盖:“我。”

“嗯?”

“总体来说这是我根据我自己内心创作出的人物,也可以说是我在反映自己的……”

超过一半的人都站起来看主要创作者受难,附近有活跃的学生已经开始推推挤挤地抢话筒。

“可是!可是,”主持人的话筒落进了同班一个男生的手里,他以一种超乎想象的方式横着来到源稚女侧面,竟然还能顺畅地说话:“根本就不像你啊!”

这个姿势实在防守薄弱,源稚生轻易地抢了球——话筒:“我觉得挺像的。”

“那学长要不要把问题回答完?”主持人的反应已经快得堪当狗仔:“您弟弟说……”

“男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啊。”源稚生打断了他的话,并将话筒拿离源稚女的脸:“有什么问题?”

观众席就像个电影高潮时延迟爆炸的核弹:寂静了大约半秒,然后轰然炸裂。

源稚女猛然抬起头来。



那晚他们没回那个所谓的家,整夜在地下室,谈论乱伦、性别、恋爱、结婚之类的话题。

“我们以后可以出来住。”源稚生忽然说:“住在一起,就我们两个。”

源稚女翻过身去,把“结婚”这个话题盖过去:“好的……明天早上吃什么?”

他们最终吃了煎蛋。



情书恢复了供应,而且终于变成了真正的情书。他们在信中写出了“爱”字。

提出概念是践行原则的第一步,因为……源稚生在论述里写,并赢得了老师的夸赞。

那么,那么,无法确定时,要跨出那一步吗?

哦,我不是说不确定自己的想法,他在信里写道,我是说不确定对方的意思。甚至我还不确定对象,尽管只剩这一个可能,我也希望……他把这句话擦去。

学姐回复道:我听说你挺受欢迎的所以还好吧有点信心而且……你不说你一定会后悔!!!说起来学姐现在的剑道馆缺男性教练,你考虑来东京读书的时候赚点外快吗?很赚钱哦?我知道你一定考得上的……

“怎么办……”源稚女把那层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床单拉平整,可它又皱缩起来,与灵魂如出一辙。

“怎么办,”他痛苦地反复拉扯着那玩意:“难道我真的要说……我真的,我真的……”

“好诶。”奶奶在床上含混而慈祥地回答:“好。”



8

他想他终究会跨出那一步的。

直升机的声音横过整个小镇,他们离得那样近,直到源稚生开口说:

“我收到过一封情书……”

他忽然也犹豫了,好像被对方传染了,变得优柔寡断起来。他想要是搞错了的话该怎么办呢?万一是某个深藏不露的女生或者干脆是山神给出的幻觉?

源稚生停在那里,听到引擎和风在交缠,然后是湿漉漉的哭声。

“对不起,对不起……”

在如此贴近的密闭空间和如此漫长的沉默里,源稚女觉得自己的脆弱成倍增长,直到终于缴械为止:“可是我……我一开始没有,但是后来我……我发现了,我不敢说,我害怕……但我想你,你最后还是会发现的,那时候怎么办……”

源稚生想要回应他,但因为直升机有点失控万一控制不住他俩都得摔死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没有开口。

“我知道,这种事没有永远的,迟早会……”源稚女的声音低下去:“恋……爱也没有……永远的……”

“是你写的。”源稚生终于从要命的气流漩涡里救了自己和对方,他的心脏狂跳着,好像刚经历了一场坠落和生还:“稚女!”

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疑问,源稚女像被钉住的蝴蝶一样颤抖起来。

“是,”他终于承认道:“是我。”

“你说你会永远爱我。”源稚生说。

源稚女立刻回想起那封情书,画着充满花朵的海洋,缀着黄白细线织就的……煎蛋。

他们飞到了最高点,一切都远在脚底,童话一样细小温柔。

“是……真的。”源稚女小声说:“我真的……”

源稚生回过头去,看见他嘴边尚未说出的话:原谅我,其实那只是个恶作剧。他空前敏锐起来。源稚女想着飞机落地后立刻跳下去跑,跑去哪里呢?倒不如现在就跳来得干脆——

“我回的也是真的,你为什么觉得不是?”

源稚生试图让这句话听上去没有一丝鸣不平的情绪,但失败了。


他们跌跌撞撞地跑进地下室时,外面似乎还传来螺旋桨的声音。

“我——我放在这里了。”源稚女弯下腰,从那些很久未曾搬动的垫子(八岁的源稚生将它们命名为“基础”)下变魔术似的翻出一张纸,然后又一张,接下来是无穷多的信件。一封情书,两封情书,很多封情书,按照时间排序,贯穿整个青春。

源稚生拉开某个抽屉,他拧开了锁又装成没开的样子,这是在有些作弊。他把情书们抛向空中,那些羽毛啦花瓣啦剪纸啦捕梦网啦还有好多盛满爱意的文字,纷纷展开、舞动、飞向源稚女那边。源稚女快要疯掉了,他喘不上来气,只好也将手上的情书抛向空中。那些被藏起来的情书像大雨倾盆一样飘飞堆积,他们在情书组成的海洋里向彼此跋涉,直到在情书堆里对坐,离得那样近,呼吸将一片樱花瓣夹在彼此之间,好一会儿才坠落。

情书把这个小小的秘密基地充满了,而他们看着对方,忽然不会说话了。什么“一起去看海洋……”,或是“你真的很好……”,再比如“结婚之后怎样……”,乃至才写过的“我永远永远爱你”,全都飞在空中,找不到踪影。

或许应该先拥抱?“可我觉得拥抱是很平常的,不能代表……”接吻?“接吻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呢?”“在海里接吻会怎样?”……怎么办?

他不知该如何动作,于是下意识地看向哥哥的嘴唇,直到源稚生无声地说:

往前。


于是他们往前,并一次性回答了许多问题。

接吻的定义就是这样。

“你觉得什么才算是喜欢(指恋爱类的喜欢)呢?”这个问题,也找到了真正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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